C.S.路易斯 | 圣言有深意
如果连异教言论都承载着第二义,并非平白无故的,而是如我在前章所剖析的,乃因它们自有与真理本源遥相呼应的地方,那么,我们当可预期圣经中必有更多处经文蕴含着重大的寓意。至少有两项根据容许基督徒在读经时接受第二义的存在:
寓喻读经的两项根据
1旧约的特质㈠基督徒一致认为圣经的写作是「神圣的」、「由圣灵启示的」,或者如使徒保罗所说的,乃是「神谕」。只是,这种看法的背后却含有一种以上的领会。在这里,我必须说明自己的领会是什么,至少对旧约是如何领会的。有人怀疑我是所谓的基要派,因为我从未因经上的记载含有神迹的成分,便断然判定它们绝非历史事实。这些人鉴于神迹难以置信,便认为我没有理由接受神迹,除非我根本相信旧约的每一个句子都具有历史或科学的真实性。然而,这却不是我所秉持的观点,也不是耶柔米(Jerome)或加尔文(Calvin)所秉持的观点。前者认为摩西采用了民间诗人的叙述方法(所谓的神话方式)描写创世的过程;后者则不敢确定约伯记到底是历史事实或虚构的故事。
我所以能接受含有神迹的圣经故事为历史事实,真正的原因在于我无法找到任何哲学根据可将神迹发生的可能性一概抹除。至于判定一项记载是否为历史事实(若我觉得有判定的需要),则需根据其它因素。约伯记在我看来并非历史事实,因其中的主要人物与一切历史,甚至传说,皆无关连,他没有族谱,所住的地域又未曾出现在其它经文中。此外,约伯记的作者显然是以说故事的身份,而非历史家的身分,从事这卷书的写作。
因此,对我来说,接受某些学者的看法,认为创世纪中有关神创造天地的记载,乃源自早期闪族的传说,其中掺杂异教和神话的色彩,并不是件为难的事。当然,我们必须理清「源自」到底意味着什么。传说的复述与鼠类的繁衍不同。它们是经由人口传诵的,每个复述者若非按着先辈所传讲的重述一遍,便是略有更改。更改又分无心的和刻意的。
若是刻意的更改,复述者的创见、道德观,他对形式的感受,以及对什么是正当的、教诲的、有趣的所持的信念等等,都会影响到故事的新貌。更改若无意中发生,便是潜意识作用的结果(潜意识控制着人的记忆内容,常叫人遗忘自己不喜悦的事物)。因此,在一则传说所谓的「演进」中(「演进」这词怕会引起误解),复述者的所是和他一切的心态都牵涉在内,因此,若无众光之父的协助,必无任何优秀的作品可以完成。当一连串的复述把原本几乎不具宗教或形上意味的创世传奇,改变成含有合乎真理的创世理念,且有一超越的创世者居中策划(创世记便是这样),我便不得不相信某些或某一复述者必曾蒙神引导。
这样,原本在大部分民族中均可找到的自然神话,被神提升了本质,经过他的修饰之后,受驱使去为依它本质原难承担的目的服务。泛言之,我认为整本旧约是由与其它文学同类的材料构成的——它包括了编年记事(其中有些部分显然相当正确)、诗歌、道德与政治评论、传奇和其它文类……,这一切都按着不同的方式被用来为神的话服务。有先知行文时清楚知道圣灵在催促,又有历史家撰文的动机可能纯粹为了记载、有诗人如雅歌的作者,谱诗时,也许未曾想及世俗或自然以外的目的。与此同般重要的,起初有犹太人,后有基督教会,从事这些书卷的保存,并将它们立为圣典;又有编辑和校订者加以勘定。这一切我认为有神的参与行作在其中;虽非所有从事者都察觉到这点。
即使如此,带着人味的素材仍在字里行间隐约可见。幼稚、错误、矛盾、甚至凶恶(如咒诅的诗篇)并未被剔除。整体呈现出来的,虽是神的话,却非意指每一段落都毫无缺陷地符合历史和科学真理。的确,这些经卷承载了神的话,而我们也需(在神恩典的光照下,参考传统和睿智的解经,充分利用所拥有的智能和知识)从中接受神的话;但是,切勿将它当作百科全书或教义通谕,而应全人浸润其中,咀嚼它的语气,揣摩作者的情性,以这种方式硏读它整体的信息。
就人的理解而言,旧约既然含有升华得不够完全的属人素材,那么,作为载道的工具,它是否不够准确颇多漏洞?我们或许希望,也以为自己比较喜欢,未经折射的光以系统化的方式——譬如某种类似九九乘法表那样,可让我们制表背诵又绝对可靠的格式——将终极的真理赐给我们。
是的,我们大可尊重或羡慕基要派对圣经或罗马公教对教会所持的看法,但是,这两种立场背后的论调,采用起来,需要格外小心。这论调以为,神所采行的必是最好的途径,某种途径既然是最好的,必是神所采行的。但是,正因为人所知有限,无法确知什么是对人最好的途径,若断然认定神必怎么做,实在很危险——尤其当我们囿于生命的本质,实在无法洞悉神是否这样做时。
我们可以观察到,连毫无瑕疵的主自己的教导,也并非照着我们所预期或想望的,以直截了当、条理分明的方式流传给我们。主没有写过一部书。我们有的只是记载下来的言语片段,其中大部分是问题解答,内容多少决定于对话当时的情况。若将这些片段全部搜集起来,并不能将之简化成一思想系统,因为主是用它们传道,而非发表演说。他使用似非而是的吊诡、格言、夸辞、寓喻、反讽,甚至「俏皮话」(这样说并无不敬之意)。他的针砭之语,就像一般大众化的格言一样,若是太认真奉守,似乎彼此矛盾。他的教导因此不能只靠理智加以了解,或者把它当作「课题」加以「硏究」。有人若试着这样作,将会发现是最难捉摸的教师,他几乎从未直截了当回答过一道简明的问题。我们无法按着自己所想望的方式「捕捉」他。这企图(称它为「企图」亦无不敬之意)有若尝试以玻璃捕捉阳光。
降低一层说,阅读保罗书信时,我们似乎也遇见类似的困难。对于这点,并非只有我一个人深觉诧异。神既已赐给他那么多恩赐,为什么单单不给他条理分明的论述能力?(在我们看来,这是第一位基督教神学家必备的条件)。
这么说来,无论是道的本身(神的话语),或外邦人使徒(保罗)的书信,或整本圣经,都不照着我们所想象的最合宜的方式,把真理传导给人。既然这是神所采行的方式,我们必须结论说,这便是最好的。也许神若按我们所喜欢的方式将真理赐给人,怕会使我们陷入死胡同!主的教导在喜欢将事物系统化的理性看来,或许的确难以捉摸;但是,也许必须藉着这难以捉摸的特质,才能使我们明白若要读懂其中的任何课题,必须全人沉浸在主的性情里面,从而获得一新的视野和性情,呼吸一新的空气,让他按着自己的方法,在我们身上重建他那遭人毁损的形像。
阅读保罗书信时亦然。也许我们所认为他应该采取的写法,原是行不通的。虽然他的论述晦涩,偶或不合逻辑,甚至略含诡辩,又把琐碎的细节、个人的牢骚、实用的教导,和抒情的狂喜,夹杂在一起;然而,最后从字里行间呈露出来的,却是比理念还重要的基督徒整体生命的表现——更贴切地说,它们反映出基督自己如何运行在人的生命中。
同样,旧约的价值也许正存在于那些看来不完美的地方。正因为它排除了某种读法的可能性,便驱使我们以另一种读法去寻找其中所含的道。藉着重复和悠闲的阅读,善用良知和批评能力加以分辩;阅读的当儿,透过犹太人的整体经历去重新体会神渐进、分级的自我启示,去感受道与带有人味的载道工具间彼此折冲、契合的过程;藉着这种阅读方法所要激发的,正是我们对神的话语作全人的反应。
的确,对我而言,读咒诅的诗篇时,试着透过所有来自于人的歪曲,尽力去捕捉真正属神的声音,使我获得了从无瑕的道德讲论或许得不到的领悟。至少对我的心灵而言,影子已经说出了许多有关光的事。如今,我再也不会自作主张,想把像传道书的虚无主义这样不属灵的东西,从自己的圣经中剔除出去。事实上,这卷书清晰地呈现了没有神的人生可能有的凄凉景象。这样的陈述,其本身正是神话语的一部分,我们必须用心倾听。甚至在整本圣经中若只懂得传道书,在认识真理的路上,都比有些人来得进步。
当然,从人的观点猜测神为何这样做,就像我的狗在我坐下读书时,臆想我在做什么一样,也许毫无意义。但是,即使一切的解释纯属猜测,我们至少能窥知神行事法则的一致性。创世纪第二章第1节记载,神从尘土造人,然后把生命的气息吹进他里面。无论创世记的首位作者是否意识到,这经节似乎显示:甚至在一则蕴含真理的创世记载中,也残留着异教神话的遗迹,这遗迹说明了异教徒和初民一样,惯于采用形像思维,他们把神想象成陶匠,乃是「从」某物创造出万物。
然而,不管是侥幸的巧合,或如我所认为的,有神居中策划,这经节却反映了一项意义深远的原则。因为从任何角度看,就某层意义而言,人的确是从某些物质造出的。与其他兽类一样,人是动物,但却蒙召、被提升,或被命定(如果你喜欢这么说)成为某种比动物更崇高的生灵。从一般生物学的观点说,亦即有种灵长动物被改变成为人(我之不能接受进化论,理由与信仰无关),但他仍是灵长类的动物;虽然被提升入一崭新的生命境界中,旧有的生命仍未泯灭。同样,所有有机生物的成长虽完全依循化学原理,我们却可从其中寻找出高于或低于化学原理的法则。
正因我们被教导说,道成肉身的过程「并非藉着把神变成肉体,而是神藉着人彰显」,循着这原则,属人的生命便成为彰显属神生命的器皿;同理,论到圣经,若说并非神的话语变成文章,而是文学变成传达神话语的工具,应该不算离经叛道。
当然,无论从哪一层面看,这种方法似乎不挺妥当,或者如我所说,颇有漏洞。的确,所有这些品级的提升,无一像我们所期望的那样自明;因为较低等的本性被提升入一崭新的生命境界,又被赋予一崭新的重任时,它的本我仍然存留着,并未被根绝;所以,它总有可能漠视已被提升的事实,只着眼于低等的本相。因此,人们便可能把主的一生读作不过是一个「人」的一生,因为主取了人的样式。正像多数现代哲学家把人的生命看作无异于一般动物的生命,只是特别复杂而已,而笛卡尔派又把一切动物生命读成机械组合,同样,圣经也可能被读作不过是人的文学。
任何新的发现、新的研究方法都不能使上述任何一种说法成为最后定献。因为无论从哪一层面看,认知提升之有无所需要的,不只是知识,而是某种能够找着正确焦点的洞察力。那些在这一切例子中只能看见低层次存在的人,将永远可以自圆其说。倘若有人向一群没有阅读能力的人断言诗不过是白纸上的黑字,谁也驳不倒他。用显微镜检视诗,分析印刷的油墨和纸张,以这种方式尽情硏究它,你将永远找不到高于分析结果,能让你宣称「这是一首诗」的成分。然而懂得阅读的人仍将继续宣称「诗」是存在的。
如果旧约是这檨被提升的文学,用来传达高于人话语的信息,我们当然无法制止它演变成圣典,并衍生出多重含义。如果任何一般作者所说的话,都有可能比他本人所知道的,含义更丰富,意味更深远;那么,圣经的作者更有可能这样做,并且绝非出于偶然。
2主耶稣自己便是圣经的第二义㈡接受旧约经文具有第二义的第二项理由,一言以蔽之,便是我们责无旁贷地必须这样读旧约。在往以马忤斯的路上,复活之后的基督责备两个门徒不相信先知的预言;他们理应从圣经中得知受膏者降临时,将经由受害进入荣耀。他于是解释道,从「摩西」(亦即摩西五经)开始,旧约的每处地方都是「指着他说的」(路二十四25-27)。他淸楚指出自己便是经上常提及的那位弥赛亚。许多现代学者无法看出关联的经节都被他用来指陈自己的身份。他曾经向门徒们表明过自己将在十字架上受难,当他作此预言时,显然也是根据旧约的经文。他接受——的确,他宣称自己便是——圣经的第二义。
我们并不知道——或至少我不知道——他所指的是哪些经节。不过,其中有一经节倒十分可确定。衣索比亚的太监遇见腓力时(徒八27-38),正读着以赛亚书五十三章。他不知道在这段经文中,先知是自喻呢,还是论到别人。腓力藉着回答他的问题,把基督传给他。事实上,答案便是「以赛亚所指的是耶稣」。无疑的,腓力作此解释所根据的权威便是主自己。(前人会认为以赛亚清清楚楚预见基督受难的情景,就像人们在Dunn先生所刻划的那类梦境中具体看见未来的点点滴滴一样。现代的学者会说,在以赛亚的意识里,他指的是「以色列」,也就是以色列全族的拟人化。在我看来,采取两种观点中的任何一种,都无关宏旨。)
此外,从主在十字架上所说的话(可十五34),我们也可确知主自称是诗篇二十二篇中的受难者。再者,当他问人基督怎能既是大卫的子孙又是大卫的主时(可十二35、36),他显然把基督——他自己——与诗篇一〇一篇的「我主」视为同一人——事实上,他正藉着这问题提示出道成肉身的奥秘,因为只有明白这奥秘,才能解开这难题。
在马太福音四章6节中,诗篇九十一篇11、12节的话:「因他要为你吩咐他的使者,在你行的一切道路上保护你。他们要用手托着你,免得你的脚碰在石头上」,也被用在他身上。我们确定是主自己这样引申的,因为受试探的经过必定是他亲口叙述的。
在马可福音十二章10节,他暗示性地将诗篇——八篇22节所称被匠人抛弃的石头用来自喻。诗篇十六篇10节:「你必不将我的灵魂撇在阴间,也不叫你的圣者见朽坏」,在使徒行传二章27节中,被认为是预言着他将从死里复活。他自己无疑也这样认为,因为最早期的基督教会便是这样认为——而这班早期基督徒的领会,恐怕比任何学术硏究(我可没说「任何属灵的看见」!)所能带给现代人的,更贴近主话语的灵意与字句。然而在此提起灵意和字句也许是多余的,因为耶稣的话几乎没有「字句」。在拘泥字句的人看来,他将永远是语意最为扑所迷离的教师。系统远赶不上光华迸放的启示。任何网若不如人的全心宽阔,网目若不如爱纤细,便不能捕捉住神圣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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